章荣高每天都会在凌晨醒来，作为一个中年人，本应该有着完整的睡眠时间，然而，在失去女儿的痛苦折磨下，他被剥夺了安眠的权利，失眠早已成为常态。

每次醒来的时候，章荣高都会走到女儿的书房，缓慢而又迟疑地点燃一根烟，在烟雾缭绕中，不断浮现起女儿的容颜。

书房的布置依旧按照章莹颖生前的样式，一丝也未曾变动过，似乎只有这样，章荣高才能在这里寻找到女儿的身影。

烟雾冉冉升起，逐渐弥漫整个书房，苍白而迷幻，章荣高的眼睛盯着书桌，好像看到女儿就坐在那里，如同4年前那样，她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书。

这个大半辈子极少落泪的坚强男人，最后还是忍不住流下了泪水。

人生四大苦就包括老年丧独子，在体验到“白发人送黑发人”的滋味后，章荣高内心的悲痛如浩瀚海水，数不清，道不尽。

爱女客死他乡，遗体下落不明，连魂归故里都成了一种奢求，时至今日，这对失去女儿的夫妻，依旧没有收到任何道歉与赔偿。

人们常说时间会冲淡一切，可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物，是时间和岁月所无法抹去。

对于章家人来说，章莹颖的遇害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，清晰而痛苦的撕裂在他们的内心深处，得不到治愈，只能任由溃烂。

逝去的人安然长眠，而活着的人却还沉浸在悲痛之中，当章莹颖的名字逐渐被外界所遗忘时，人们未曾想到，她的家人还在地狱中苦苦挣扎。

幸福何其脆弱，一个成员的离去，足以让整个家庭分崩离析。章荣高说：“那个恶魔不仅杀害了莹颖，他把我们都杀了。”

从章莹颖遇害的那天起，章家人就明白：家，塌了。

被几分钟所改变的命运

2017年6月9日，正在美国刻苦留学的中国女孩章莹颖，突然接到了一条房东发来的短信，约好要去签新公寓的租房合同。

那天下午，章莹颖独自一人搭乘公交车前往目的地，期间，在转乘的过程中，她错过了几分钟。

然而，就是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，章莹颖的命运被改变了。

一个自称是卧底警察的男人，开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，声称可以搭载她到目的地，尽管章莹颖有过怀疑，但在大量的证据面前，她还是选择了相信。

生性谨慎的章莹颖没有想到，从她下车的那一刻开始，就已经被恶魔盯上。

恶魔把她绑回公寓，强暴后又将她残忍杀害，继而又毫无人性地斩首、分尸。

从那天开始，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孩，以这样让人倍感心痛的方式，永远消失在了人世间。

时隔两年，凶手落网的消息才迟迟赶来，面对杀害女儿的凶手，章莹颖的父母要求严惩，一命换一命。

然而，这个恶魔并非普通人，而是受过极高教育的博士生，他深知法律，在法庭上沉默不语，借此逃避应有的惩罚。

按照正常的情况，杀害章莹颖的凶手会被判处死刑，但因为他拒不认罪，最终审判结果只是终身监禁。

章莹颖父母的满怀期待落空了，他们无奈，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。

让这对失去女儿的夫妻感到更残酷的，是凶手等到审判结束后才说出了章莹颖遗体的下落：被扔在各个垃圾场。

由于此时距离章莹颖遇害已经过去了很久，这样的说法无异于在告诉外界，她的遗体已经被销毁了。

命运有时就像一个刽子手，层层撕开人们的伤口，直指最深入的悲痛。

对于外界的旁观者而言，这起轰动一时的案件，在凶手被审判后就已经画上了句号。

但在章莹颖的家人看来，这场悲剧所衍生的痛苦，才刚刚开始。

孤岛和伤口

自从女儿出事，章荣高的生活变得极其单调重复，每天早上3点多醒来后，除了在书房抽烟思念章莹颖，他还要认真看一遍女儿生前的照片和书籍。

这是章荣高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坚持。

天亮之后，章荣高前往电力公司上班，五十来岁的他，在单位组织体检时曾被查出了许多问题，肺部发炎、肾囊肿、糖尿病，但章荣高拒绝吃药，他用“没有意义”这句话，总结了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，提前给自己判了死刑。

当一个人在经历了痛彻心扉的绝望后，很大程度上会陷入一种迷惘的状态，章莹颖的父母正是如此。

因女儿的离去导致生活陷入死寂的，不止是章荣高，还有章莹颖的母亲叶丽凤。

叶丽凤的睡眠状况并不比丈夫好多少，原本满头乌发的她，在短短4年的时间里就出现了白发，整个人憔悴不已。

丈夫去上班，独自一人在家的叶丽凤会经常感到不安，她一会走进房间，一会看着女儿的遗照，坐一会，又望着窗台的天空发呆。

很多时候，她总感觉女儿就在某个角落注视着自己，不肯出来相见，这种念头没能让叶丽凤的悲痛缓解，反而更加深入骨髓。

章荣高尚且能从繁忙的工作中逃避对女儿的思念，但叶丽凤却不行，在经历种种打击和无奈之后，这位失去挚爱的母亲，已经把思念女儿当成自己活下去的唯一支柱。

每天下班回家，章荣高就会将桌子上那堆擦过眼泪的纸巾扫到垃圾桶，他没有说话，只是默默摆上一包新的纸巾。几十年的夫妻，很多时候都是感同身受，妻子的痛他体会得到，只是没办法说出来。

夫妻两人的日常，悲伤而又落寞。

没有欢声笑语，只有数不尽的泪水，空气中弥漫的悲伤和心里无处发泄的压抑，构成了他们死寂的生活。

章荣高原本和妻子打算把房子卖掉，回到老家，躲开喧嚣的人群，躲开从前的记忆，但房子挂在平台上很长时间，都无人问津。

房子卖不掉，在美国寻找女儿时花费了巨额费用无法偿还，在承担失去章莹颖的悲痛后，夫妻俩还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。

悲伤、思念和未曾被岁月消减的愤怒互相交织，构成了混乱不堪的布匹，将夫妻二人紧紧包裹住。

有时，夫妻俩内心压抑得实在难受，就会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，跑到家附近的山上，朝着山下大声怒喊，他们以这样的方式，减轻心中的悲痛。

回家路上看到街边的流浪汉，叶丽凤就会忍不住落泪，把身上为数不多的钱掏出来，拿给了对方，因为她总觉得自己和丈夫的未来，也许会是成为流浪汉。

有人一生都在寻找归宿，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找不到来时的路，他们是被遗忘的人，努力想要靠近这个世界，却发现自己与人间格格不入。

很长一段时间里，叶丽凤被四周的人说是“失心疯”，因为她会对所有遇见的年轻女孩重复说着“你很像我的莹颖”，在不明所以的人看来，这样的行为与疯子无异，可那些深知内情的人，却只能不断叹息。

从家到菜市场的路上必须经过学校，这也导致了叶丽凤每天很早就去买菜，她不想看见穿着校服的孩子，这会让她想起读高中生的女儿，陷入撕心裂肺的思念中。

而章荣高在电力公司上班也很少说话，工作时沉默不语，休息的时候也经常一个人窝在角落，安静地抽着烟，一根接着一根，被思念的烟雾围绕。

喧嚣的城市，夫妻两人俨然成为孤岛，他们在岛上暗无天日的地狱里，独自舔舐着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
被砸碎的希望，未曾说出口的再见

“活着，到底还能干什么？”

随着时间的推移，夫妻俩之间的话语越来越少，唯独在女儿的事情上，两人才会表现得格外“活跃”，看着不断缩小的希望，“为何而活”成了他们最常互问的问题。

每一次问这个问题，对方都没办法给出答案，但在他们的心里，其实彼此已经知道了答案：找到女儿，为女儿讨回公道。

在刚刚接到章莹颖失踪的消息时，夫妻俩连夜赶往美国，在当地华人的帮助下，四处寻找女儿，章莹颖生前居住的那间公寓，成了他们最常去的地方，俩人在坎坷和期望中，盼望着女儿能突然出现在眼前。

警方宣布章莹颖遇害后，章荣高和妻子依旧坚持每天都去那家公寓，两人始终无法女儿不在的事实，支撑他们这个观念的是警方找不到章莹颖的遗体。这样日复一日的等待，持续到签证到期，一家人抱着悲痛离开美国。

回国期间，有着相似遭遇的江歌妈妈曾打电话给叶丽凤，两人同为母亲，都遭遇了失去女儿的经历，在电话里，双方互相安慰鼓励。

可当电话挂断之后，叶丽凤却忍不住嚎啕大哭，她觉得自己比江歌母亲更加不幸，起码人家还有孩子的一捧骨灰，而自己和丈夫除了逢年过节多一副空荡荡的碗筷，什么都没剩下。

别人还可以抱着遗体哭泣，但章荣高和叶丽凤却只能望着楼阁默默流泪，从案发到现在，他们连女儿的一根头发都没有见过，生不见人，死不见尸，谈何放下。

2019年，章莹颖的案子在美国开庭，章荣高夫妇再一次来到那块伤心地，直至开庭之前，两人还怀抱着希望，认为女儿尚在人世，这只不过是一场噩梦，梦醒了，女儿也就回来了。

但现实是这样的残忍无情，凶手和证据像一块冰冷的石块，硬生生敲碎了夫妇俩微薄的希望。

庭审的过程中有还原章莹颖遇害的过程，叶丽凤听了几句就感到痛彻心扉，奔向法庭外嚎啕大哭，她一遍遍喊着女儿的名字，悲凉的声音像一根针，刺进在场所有人的内心。

独自留在庭审现场的章荣高低着头，像一头即将失控的狮子，让人清楚感受到他身上的愤怒和绝望，只有在检方播放章莹颖唱歌的视频时，他才会稍微抬起头，一动不动盯着屏幕上，泪水忍不住往下流，却舍不得眨眼，生怕下一秒女儿就会消失。

比失去女儿更加残酷的，是亲耳听着女儿遇害的细节，章荣高没能坚持到最后，崩溃离席，他无法忍受女儿遇害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呈现，更担心自己下一秒就会暴起，撕碎那个让一家人痛苦不堪的恶魔。

夫妻两人唯一的心愿，就是带着女儿离开这个“地狱”，回到温暖幸福的家，不论生死，只要见到人就好。

但这样卑微的愿望，最终还是毁在了那个恶魔的手里，直到庭审结束后，他才说出章莹颖遗体的下落。

半个足球场大，深度9米的垃圾场，章莹颖的遗体被装在三个垃圾袋里，最大的碎块不超过手机大小，反复压缩后被填埋，堪比大海捞针。

章荣高夫妇苦苦哀求检方继续搜寻，得到的却是冰冷无情的拒绝。在女儿活着的希望被恶魔亲手捏碎后，连“落叶归根”都成了一种奢求。

世界上最痛苦的一种再见，是明明自己从未说出口，内心却清楚一切早已结束。

戏耍、没有共情，苦熬的生活

命运长河的一粒尘埃，落在个人身上就是难以承受的巨石。

在悲愤和无奈中接受女儿遇害事实的章荣高夫妇，把最后的希望，放在了对恶魔的严惩上。

但现实再一次戏耍了这对夫妻，本应杀人偿命的恶魔，最终只是被判处终身监禁。

庭审现场，一边是悲痛欲绝，嚎啕大哭的受害者家属，另一边却是若无其事，嘴角微微扬起微笑的杀人恶魔。

没有死刑、没有赔偿、甚至连一声道歉都没有，这一刻，正义的天平轰然倒塌，砸落在章家人的心头，难以承受。

对于章荣高夫妇而言，这样的悲剧从未结束。

就在章家人倍感无助的时候，来自网络另一端的暴力，又开始向他们发起了“攻势”，彼时，关于章莹颖父母私吞募捐款项的舆论，遍布整个北美华人论坛，各种肮脏不堪的话语，不断伤害着本就身心俱疲的他们。

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的共情，那些疯狂叫嚣的人，只顾着关注如何撕开章家人的伤口，不让他们愈合。

而事实上，早在回国之前，章莹颖的父母就已经将所得的募捐善款安排好用途，一部分赠予给提供凶手录音的女孩，剩下的则全部捐赠给女儿生前就读的伊利伊诺大学，成立“莹颖基金会”，用于帮助那些在异国他乡意外身故的留学生。

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，自己带着满身伤痕去帮助别人，得到的却是被嘲讽和谩骂的结果。

2020年6月，夫妻俩起诉了凶手所在大学的两名心理顾问，此前凶手曾向他们咨询过心理问题，并透露自己有“虐杀倾向”，而他们却无动于衷。

然而，联邦法院强势驳回他们的诉讼请求，并且表示二者之间“没有直接联系”。

与此同时，伊利伊诺大学一边受着章莹颖父母的捐赠，一边却拒绝提供任何经济方面的补偿。

层层绝望之下，怎有希望存在。

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，章家人见识了阴暗的人性恶念，又经历了冰冷的冷漠，一次次挣扎和期待，最终都沦为失望和徒劳，他们舔舐着溃烂的伤口，放弃继续上诉。

疫情爆发之后，他们再也无法踏入那个充满悲伤记忆的国家，也不能再去寻找女儿，夫妻俩靠着不停地忙碌，让自己尽量不要空闲下来，因为一旦闲下来，女儿临死前的样子就会浮现在眼前，痛到无法呼吸。

身边的熟人也曾劝告过他们，让夫妻俩学会放下，可每次遇到这样的话，章荣高都会悲愤地握紧拳头，反问对方：“换成是你，你能放下吗？”

是啊，章家人从未为恶，却被残忍蛮横地剥夺了一切，这样的命运，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是意难平。

对于旁观者而言，生活还有无数条路可以走，可对于身处在旋涡中的章家人来说，生活，除了苦苦硬熬，再无其他选择。

记忆石碑上那个最重要的人

随着章莹颖遇害而陷入绝望的，除了她的父母外，还有侯霄霖。

他是章莹颖的男朋友，相识八年，从朋友一路走到恋人，原本两人打算留学结束后就结婚，而如今，伴随着章莹颖的离去，侯霄霖的心也一同消散。

失去女友之后的侯霄霖，经历了太多的喜怒哀乐，面对章莹颖父母被舆论质疑和谩骂，他主动站在最前面，替二老挡下所有的伤害。

在外人面前，这个刚刚踏出校园的年轻人无比坚强，他从未在他人面前流过眼泪，犹如冰冷的机器，冷静、理智地处理着所有的事情。

有人说他铁石心肠，连女友的逝去都无法让他露出悲伤的表情；

有人猜测他是想借着女友的名气，走红圈钱。

面对这些流言蜚语，侯霄霖都默默独自承受，没有多少人知道，他曾在无数个夜晚看着女友的遗照，哭成了泪人，也没有人知道，他为了实现女友的遗愿而放弃大好前途。

唯入相思门，方知相思苦，曾经沧海难为水，除却巫山不是云。

从美国回来后的侯霄霖，想起了章莹颖当支教老师的愿望，本是北大博士出身的他，毅然放弃就业，跑到广东梅州的大山里，当起了支教老师。

章莹颖出事的前一天晚上，侯霄霖还陪着她煲电话粥，两人互相鼓励，直至女友的睡声传来。

作为一个重感情的人，这场骤然的失去，让侯霄霖一度陷入绝望的孤岛，4年来，他从未放弃过寻找女友，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：

“我们不会放弃寻找莹颖！”

侯霄霖所教的班级里，有学生曾问过他，人死了有没有灵魂？

那堂课上，这个受过多年科学教育的年轻人，用轻微而坚定的语气回答“有！”

回忆是一块石碑，每个人都在用属于自己的方式，去纪念碑上那个最重要的人，一如章荣高夫妇的睹物思人，侯霄霖始终相信女友陪伴在自己身边。

他说：

“只要一天没找到莹颖，这件事就不算结束。”

当身边美好的人和物骤然离去，取而代之的是“如果”的感慨。

在章莹颖遇害4年后的今天，章荣高夫妇和侯霄霖不知不觉多了一份“如果”的习惯，看到触景生情的场景，他们总会忍不住假设：

“如果莹颖还在，我们也已经结婚了……”

“如果莹颖还在，这会孩子也应该有这么大了……”

无数的假设之后，是带着悲痛的叹息和沉默，这些本应该顺理成章的事情，最终都在那个下午戛然而止。

所望隔山海，山海不可平，世界上总有一些时间也无能为力的事情，如同某些错误不能被原谅，某些伤痛无法被抹平。

当正义得不到长久得不到伸张，受害者得不到应有的同情，荒谬也就变成了真理。

如今，章莹颖的家人还坚持着寻找女儿，对于他们来说，悲伤和绝望的黑雾依然笼罩在身边，公平和正义依旧缺席。

唯有夺回公正，踩着不甘和绝望，才能面向阳光。

这条道路虽然漫长且险阻，但相信会有人继续走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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